一、茂名村·猫神庙

建国前有一个小村子叫茂名村，家家户户爱养猫。村子里有一个猫神庙。 “传说明末乱世，有灰仙化成妖僧，偷偷潜入村子里偷小孩吃想要修炼成仙，山上的年神不忍看邪祟肆行，杀害无辜，又怕真身前去打草惊蛇，遂化成五彩大猫，入村探查。妖僧曾是原形时，常被猫狗追赶威胁，天性使然，恨猫憎狗，修出人形后，借助数十倍体型，凡见猫狗，必蓄意虐杀，而今见大猫毛皮光滑，眼神凛凛，咬牙切齿，欲引其至穷巷杀害。却不料入巷后，猫化为虎，体型又数十倍于人，一口下去，妖僧双腿齐根尽断，昏死过去。后人发现时，只见一物，僧人装扮，鼠头人身，双腿尽失，村里人联系最近小儿失踪，料是灰仙作害，剖开肠肚，果见诸多小儿遗骨。又因邻家小儿说曾见一猫与这僧人一同入巷，而后便听到有人惨叫。村人遍寻不见彩猫踪迹，料是哪路神仙下凡，降妖除魔，便集资建一寺庙，铸五彩大猫像贡拜，此后，家家养猫，年年丰收。” ——《民间杂谈》（民国白话文杂谈）

二、猫神发怒·僧人解怨

传闻说茂名村有一年灾荒肆虐，家家户户歉收，树皮都扒光了，尽管如此，村中也无人敢杀食猫肉，唯恐猫神发怒。但是人都食不果腹，庙中自然也无人供奉。被供奉久了的东西，即便最初只是一尊泥胎，以后也会慢慢有了自己的意识和神力。虽然猫神原本只是年神化形，被村民误认为其存在，但供奉良久，在那泥胎中便有了一个真正的猫神。猫神无牺牲可食，又是野兽心性，便开始吞噬误入庙中的孩童，被村民发现后，村民怒而毁庙，岂料猫神附身于村中猫身上，继续残杀孩童，村民们杀死了村中所有的猫，但依然有孩童接连失踪，有一过路僧人解惑：猫神可附身于一切猫身上，村内无猫，但村外仍有野猫。人猫互杀，恩怨不断，不如双方和解。僧人在村民同意后做了场法事，此后再无孩童失踪。 ——殷井村村民回忆录整理

三、茂季礼·茂绣花

现在是2001年，为了录制节目《寻找消失的村庄》，我们来到一个几尽荒废的村子。村子里现在只有十来户人家，同我们录过的其他村庄一样，几乎全是老人。唯一不同的，是村子里有一个古庙，据说是明末清初所建，里面供奉的不是佛像，反而是一只无头的动物，看身形似乎是猫，奇怪的是，村里却无一只猫。茂季礼和茂绣花夫妇今年九十岁，据他们所说，村子里原本人丁兴旺，但民国时恰逢天灾人祸，有一年闹了饥荒，饿死了很多大人小孩，最后只能连家家户户养的猫狗都吃了，才勉强存活。

“人都活不下去了，树皮都啃光了，最后只能把家里的猫杀了吃肉，可怜我的大儿子存理，肉刚煮好他就饿死了”茂绣花在采访时，想起来那个特殊的时期，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别人宽慰我们说，孩子没了还能生，结果饥荒过去没几年，就闹了鼠灾，可是村子里的猫都没了，还没等大家应对，很多人就得鼠疫死了，包括我们刚出生的双胞胎。后来，我就再也生不出来了，现在连给我们养老的人都没有，真的是报应啊。”

茂绣花越说越激动，我们只好终止采访，先宽慰她。吃猫狗在现代人这里固然不可取，但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只能说是生存所迫，要是那个猫神真的存在，怕是也不忍心降灾给这些苦命人吧。

茂季礼读过几年私塾，讲话也更有逻辑。他的回忆和茂绣花的大差不差，当记者拿之前在殷井村的村民回忆录里的内容问他时，他给出了一个不一样的版本：

“确实有一个僧人来过，但我现在甚至怀疑，这个人才是我们村不幸的根源。那个时候先是茂老二家的小女儿失踪了，后来村子里的孩子开始一个个失踪，正在村里一片哭嚎声时，一个过路僧人出现，他说之前村里供奉的猫神早就变成了邪祟，它附身在村里的猫身上。这些猫会把孩子诱骗到角落，然后变成老虎一样的大小吃掉孩子，如今必须毁了它的庙，杀了这些猫，不然村子里还会有孩子接着遭殃。我们那时候都不信，但是有一天有人看到村头荒路上茂二家的黑猫在刨些什么，细看还有点碎花破布，后来那只猫被捉住了，嘴边带血叼着一截小指骨，指骨上还挂着点碎花破布。茂二的媳妇来一看就晕了过去，那碎布正是他们家小女儿失踪前穿的。这下大家都信了，毁庙杀猫，后面一个月内，果然没有小孩失踪。大家还说那个大师是真的神，凑了很多蔬菜瓜果给他，但一个月后，又开始有小孩失踪了，大家才回过味来，再去找那个大师时，人早就跑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包裹，里面全是失踪孩子身上的零碎衣服鞋子。那哪里是大师啊，分明就是人贩子，扮成和尚里应外合，偷走了不少小孩，连我家老二老三都被偷走了。报官了，但是人贩子早跑远了，没办法。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猫死了，老鼠泛滥了，老四老五也死了，这都是命啊。这是只有我们村的人才知道的前因后果，有些过往真的没法说。”

四、茂寡妇·情书

茂寡妇守了一辈子寡，今年已经八十三了，她十三岁时就嫁了人，十六岁没了丈夫，只留下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后来，在那个灾荒年，她的孩子也不见了。她找了一夜，哭了一夜，第三天人就疯了。村里人看她可怜，时不时施舍一些食物给她，这些年来扶贫的村干部好心给她上了低保，也算是让她养老有个保障。在我们出发前，茂季礼曾叮嘱我们，千万不要在茂寡妇面前提和尚僧人之类的，免得让她疯病发作。对于这个不幸村庄中的不幸女人，我们都抱着很多的同情，希望这一期节目播出后，能让更多人注意到并帮助这个悲惨的村庄中这些年迈的老人。

“她也是个可怜人。我们家存理和她家妮子玩得可好了，存理跟爸爸学过几个字，之前偷偷给她那女儿写情书，还被我们笑话过，没想到两个孩子后来一个丢了，一个饿死”,茂绣花边说边哭，“她疯了后，就一直喊着‘孩子’‘孩子’，后来又说‘和尚’‘和尚’，麻绳专挑细处断……”

“情书？那些情书早就不见了，她那估计也没了，那个时代什么都留不下。”

茂寡妇果然如村民所说，几乎不可沟通。她摇晃着脑袋喃喃自语，眼睛直直往房梁上盯，哪里都看，就是不看人。今天天色已晚，大家打算回去了，临走前我突然灵光一闪，让小徐去房梁上看看，居然真的在木头夹缝里发现了一些碎纸片，粗略一看应该是茂绣花提过的“情书”们，这个发现让大家都精神了不少。“可能是她虽然疯了，但是曾经留有理智的时候，保留了些女儿相关的东西吧”。回去整理整理，这期节目也要结束了。

茂存理的信零零碎碎有很多，我们开始辑录：

剩下的黏在了一起，明天再整理吧。

五、茂存理·陈三丰

茂存理的眼泪吧嗒吧嗒流，但也不敢发出声音。他知道爹娘杀了小咪吃是迫不得已，可是一想到软乎乎的小咪已经变成了一碗肉汤，就怎么都吃不下。以往吃饭的时候小咪都会来蹭着每个人的腿喵喵叫，它无比信任这些比它大数十倍的生物会把自己的食物分它一些。都说猫是老虎的师傅，人不敢和大十倍的老虎相处，猫却敢和比自己大这么多的人朝夕相处，它不怕人会吃了它吗？虎毒不食子，但猫又不是人。

“我想去找二妹了”茂存理边哭边说，村里失踪了好些小孩，村里人都说是猫神发怒，吃了这些孩子。本来没多少人信，但是自从二伯家的猫叼着失踪的燕燕的衣服和一截指骨被人逮住后，家家户户都信了，忙不迭回家杀猫，既然杀了，那就顺便吃了吧，谁让现在少食物呢。可是孩子还在变少，村里人说是猫神报复，得对猫斩尽杀绝才行。三天前二妹丢了，今天爹娘非说是小咪吃了二妹，所以一棒子敲死了它，小咪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嘴角一红，就倒了。

“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二妹被猫神害死了，你最近也别乱跑，万一在外面遇见猫神，小心被吃掉”，茂季礼狠狠地瞪了一眼儿子，诸多烦心事已经消磨掉了他所有的耐心。

茂存理哭了一夜，第二天肿着两只桃子眼，但还惦记着给茂青补课，他喜欢茂青，喜欢她黑亮的辫子和黑亮的眼，他们说好要教茂青识字，以后去镇子上生活。平时茂青的辫子像猫尾，垂在后面摇啊摇，但从今天开始，他再也见不着那根辫子了——茂青失踪了，她的母亲发疯了一样找人，哭得心肝脾俱碎，但茂青就像埋入土里了一样毫无踪迹，茂存理的心脏咚咚跳，扯得嗓子眼发紧，赶紧去废弃的庙里找那个过路和尚。

和尚叫陈三丰，陈三丰三岁时一家人路过一个瘟疫村，爹娘都倒下了，只有他孤苦无依，被化缘路过的和尚带走。天灾人祸遍地，寺庙也没余粮，佛说六欲皆苦，可没饭吃那就连命都没了，佛祖也明白，才会以身饲虎，割肉喂鹰。可惜乱世之中，虎鹰食人，人却没有佛祖以身饲之，陈三丰和师兄弟们只能四散化缘，求一口吃食。

陈三丰路过茂名村的时候，就对这里的寺庙印象深刻，里面供的是只猫，但被人打掉了头——村里人说，猫神变成了邪祟，开始吃小孩，不能再供了，于是砸毁了像，又开始四处捉猫杀猫。被杀的猫后来进了村里人的肚子。猫肉喂人，猫倒像人的佛祖。陈三丰本想休息两天就走的，但遇到了两个有趣的小孩，似乎认识几个字，总缠着他听村子外的故事，一来二去，就又多留了一周。故事都要讲完了，陈三丰在想怎么再编点故事，就看着茂存理苍白着脸跑来了——茂青不见了，村里人说是猫神吃了她，所以要一块赶紧去把茂寡妇家的橘猫杀了——看来这只猫也被猫神上身了。

六、尾声

（一）

茂存理最终没有找到茂青，村里饥荒越来越严重，村子里的人只能四处找漏网之鱼的猫抓来吃肉，今天爹娘好像终于找到了只大一点的猫做肉汤，茂存理已经麻木了，他吃掉了很多只小咪。

“以后别去那个破庙，那个僧人是个人贩子，之前的小孩都是被他拐走了。”茂季礼突然发话。

茂存理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父亲，不知道该回什么。

“看什么看，吃完赶紧滚去睡觉，没我们两个，你和弟弟早就饿死了知道吗？”

茂存理只能低下了头。

（二）

村子里的大人们据说猎到了一个大猎物，家家户户都分了点肉，父亲说这是野鹿肉，茂存理吃着不像，但谁知道呢。

一个月后，茂存理没忍住带着弟弟去破庙里找线索，隔壁茂二伯家的婶子见了他们，招呼着让他们去取块糖，茂存理不想去，但弟弟想吃，他想着——也好，让弟弟去待会吧，然后就一个人去了破庙。等再回来时，弟弟没看到，却看到了瞪红了眼的爹娘，茂季礼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得茂存理满口流血。茂存理耳朵嗡嗡，脑内轰鸣，只隐约听到：“你害死了你弟弟，你知道吗，要不是只剩你一个了……”

到了晚上，他们家又有肉汤喝了。

（三）

“哇”，大晚上茂存理一个人来茅坑偷偷催吐，吐完差点没站稳，但他知道他马上就要成功了，前阵子他给茂寡妇给了一封信说让她带给茂青，茂寡妇疯得不一般，总是忘记茂青已经死了。信上写着茂存理的真心话，还附了他在破庙里找到的陈三丰留的关于真相的字条。爹娘每日看着他，他根本跑不出村，只能用这种方式留下一些信息——没想到这个村子最后唯一能安全留信息的地方，是在一个疯子那里。

茂存理晕晕乎乎间，突然又想起陈三丰给他讲的佛家故事，以身饲虎，割肉喂鹰。可是他是人，所以他把佛祖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