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虞

Posted on Nov 6, 2025

一、意料之外

祭旗坡上,生活依旧。迷龙抢了余治的外套,装模作样披在身上逗人,“你要让我来啊~谁他妈不愿意来啊~余治个犊子才不愿意来啊~啊,余家的墙又高啊~四处搭炮台啊~就怕余爹用~洋炮轰啊!”余治抢不过他,气鼓鼓地坐在石头上看挤眉弄眼的东北佬对着他又唱又扭。

躺在草堆上的孟烦了惬意地看完了全程,多烦人的迷龙,活生生的迷龙,越想约乐。余光瞟到犹犹豫豫的张立宪,脸上的笑一下子收了。

他那招人嫌的情敌果然又万分讨厌地靠过来,手上攥着个袋子,轻轻碰碰他,“小醉一直在打听你,你去看看她吧。”

他扭头就走,小太爷要看自己会看,用得着你指挥?张立宪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疾驰而来的威斯利打断了。

来人是李冰,自然是李冰。车没停稳他就一跃而下,径直朝孟烦了走来,“你们团长呢?”

孟烦了很烦他,但是想到迷龙的事,勉强赔了一份耐心,“喏”,嘴一努,示意帐篷。张立宪却瞧出了什么眉目,紧张地眨眨眼,“师座还好吗?”

李冰没理他——他现在越来越像小虞啸卿,转身去寻龙文章,张立宪更紧张了,跟着过去,余治忘了抢衣服的事,也急急跟过去。

几人刚进帐篷,龙文章便大吼一句:“三米之内!”孟烦了翻着白眼忙不迭跛进去,您跟瘸子使什么威风。

他们这一番动静,其他人也坐不住了,凑到帐篷口探头探脑,干嘛呢这是。

李冰:“龙团座安好,奉副唐师座之命,有事相告,事关机密,不知能否遣散无关人员。”他这小官腔打得炉火纯青,床上窝着的人却不为所动。李冰咬牙,“求您”。

这话倒是有几分能听,龙文章摆手,“散了散了,机密不懂吗?看什么看!”门口的人一哄而散,孟烦了要走却被叫住了,“三米之内!走什么走。”他又一瘸一拐走回来,要不是外人在,他真想拿枕头砸死死啦死啦。

事关虞啸卿,张余二人自然也不愿走,帐篷里的人一个没少。李冰被四双眼睛注视着,简直想发火,“最好只有你我二人。”

龙文章翻身打了个哈欠,“要么四个,要么没有,你还有心挑环境,那事情也没多紧急。”

李冰木着脸冷冷开口:“昨日日本人的炸弹炸了师座的车,师座昏迷至今,唐副师座想请您过去一趟。”

龙文章翻回来瞧他,“我又不是医生,我去顶什么用?”眼珠子黑白分明,看不出什么表情。

李冰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般开口:“师座没受什么伤,医生说他至今未醒是因为……因为……没有求生意志。”说罢眼圈居然红了。“他现在统辖三师,围剿竹内残部,一日都缺不得。”

孟烦了听罢便叹气,他知道死啦死啦一定会去,于公于私,现在最不能死的人就是虞啸卿。

李冰想让龙文章上车,死啦死啦却径直上了自己的座驾,“三米之内!过来开车”,副官,传令官,翻译官,现在又得做他的汽车兵,孟烦了心想你忙死小太爷得了,动作上却一刻不缓,他刚上驾驶座,张余二人就上了后座,这种情况他们没法安心待这。孟烦了一踩油门没管李冰在后面喊叫。嚷嚷什么呢?去师部的路小太爷知道,上个南天门又不会失忆。他知道死啦死啦的心思,把车开得飞快,竟然一路领先。

到了师部,几个人跳下车就要进去,门口的卫兵想拦,被后面的李冰喝住:“拦什么拦!没看到这是龙团长张营长吗?”龙文章不管他们,只是继续往里走,几人走到内院门口,拦人的卫兵看着脸生,谁都不让进,连李冰也拦下了。其他人没明白这是闹哪出,唐副师座却及时雨一样出现,“哎呀,他们是我叫来的,别紧张,别紧张。”竟然是商商量量的口吻。他的面子自是很大,卫兵也不拦人了。

几个人刚进来还没发问,唐基便看到救星般亲热拉着死啦“龙团座,来的正好”。

龙文章心想不是你请我来的吗?还未开口,唐基便扯着他快步往里走,“去看看师座吧”。屋门口站着个陌生的军官,见状要拦,唐基便抢先开口:“他是来给虞师座瞧病的,一刻都担不得啊,此事牵涉到虞师机密,徐副官还请回避,军座那我跟他说”,那人不便对着唐基发作,脚跟一并便出去了。

唐基脸色终于正常了些,抬手一指,“龙团座,请吧,师座卧房换到这了,里面有个小套间就是。”龙文章被他这折子戏搞得一头雾水,犹疑着还是进去了。其他几个人被唐基拦在了外面,李冰嘴唇煞白,小心翼翼开口:“唐副师座,这是又……”却被唐基截断,“小李啊,回来得正好,你先给他们几个安排住下吧。”说罢也进了屋。

李冰有点急,哀哀开口“咱们先去值班室吧,让看到了就不好了。”其他人看他满头冷汗,便也跟着他去,去了再问清也不迟。

进了屋李冰反手锁门拉上窗帘,只留了一个缝看外面,没过一会,就见唐基陪着个腰杆笔直的人走了出来,虞啸卿是龙行虎步,这人则算闲庭信步,却气势更盛,一双眼睛跟海东青一样,笑着也让人感受不到暖意。唐基自是一贯春风化雨,只陪着往出走。过了一会龙文章也出来了,他居然一脑门子汗,步子也虚,仿佛生病受伤的是他。无人再进内院,五个人在值班室里面面相觑,李冰率先退出:“我去看看师座再给你们拿点吃的。”龙文章居然不拦他,于是剩下三个只能齐齐瞪着他。

孟烦了先开了口,“什么事儿啊这都是,乱七八糟一团乱麻,团座您搞明白了吗?”

张立宪也急:“师座现在怎么样了?”

龙文章表情阴晴不定,只是咬牙鼓着咬肌。到李冰再回来,他愣是没开口。

最后还是李冰先开了口:“本来只想请龙团座一个,但你们都来了,也好,众人拾柴火焰高……你们这段日子,听着什么传言了吗?”

几番试探后,张立宪先明白了什么,又不可置信盯着李冰,“那都是谣言!”咬牙切齿,目眦尽裂。

李冰倒是平静,“但并未空穴来风。南天门那时,军部想等十天后那次大雾,而不是三日之后。迷龙那事,陈大员失了侄子本身要将他大卸八块,按理来说师座就算得罪整个军部,也最多给他换个“斩立决”。师座的性子,有江真投,有山真撞,有人给他路,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会走……“

话还没说完张立宪就一拳打了上去,然后疯了一样按着他挥拳,“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我想拦”,李冰被打得鼻血长流却不还手,“没来得及,等军部通知我的时候,已经是让我去领人。”

孟烦了也懂了,小太爷是个聪明人。他见鬼一样盯着李冰,又瞟到旁边的死啦死啦一直是一副了然的阴郁。余治没懂但他不能放任李冰被打死,所以三个人乱成一团。

孟烦了阴恻恻看着他的团长,“所以,您看着什么了?”

龙文章还是不说话。


二、情理之中

【一周前】

迷龙得救,有惊无险。众人商议了几下,便决定去他推荐的那家酒馆庆祝。就算是当时一块训练的时候,炮灰和精英们也没这样一块喝过酒,这回算是头一遭。几个人挑地方坐下,四周都是喝酒的士兵,很多陌生面孔,大多是西岸战役辅攻的兄弟师和新兵。要了酒就只等菜,不辣吃着花生米叫嚷着要比酒量。各人几两白酒下肚,才感觉真真回到了人间。

孟烦了和张立宪两人破天荒凑一块,原来是撺掇彼此去找小醉。张立宪给了孟烦了三百个半开,让他去跟小醉好好过日子,孟烦了被他扰急了,小小的三角眼睁大瞪着,嚷嚷着小太爷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嘛?

迷龙则向后一靠,大爷似得嘲笑众人没有一点生活情趣,难怪连个洗衣服的人都没,克虏伯听了却只问:“那什么时候能再去你家吃饭哦?嫂子做的菜我好喜欢。”迷龙照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瘪犊子玩意,光知道吃,我老婆做饭可辛苦了,只能做给我吃,累着了我不心疼啊。”余治和丧门星听了就止不住的笑,一人收了一眼刀。

“你一天天的,巴不得挂你老婆裤腰带上。”龙文章瞅着他那得意样直嫌弃。

在场唯一有家室的迷大爷却不以为然,“那我至少有的挂,你们有老婆吗?想挂都没人让你挂。哦忘了,别人没得挂,团长您拿个丝袜,没准还能挂上个茉莉香的战防炮”,咧嘴一笑,红光满面的东北佬又开始挤眉弄眼“您就不考虑考虑?听说那军需官给毙了,人现在正好要找下家呢。”

当事人还没来得及接,就被孟烦了抢了话头,“嘿呦,要不怎么说龙爷您消息落后了呢?这位爷人家早就心有所属,还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别说茉莉香的战防炮,您就是给他一月季香的大上海,人也看不上。”

迷龙一听更来劲了,“拉倒吧,哪家的千金小姐能把咱团长迷成这样。按说人家大家闺秀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死啦死啦累死累活连人家的面都见不上。”

龙文章听着这两人一唱一和打趣自己,特想给他俩一人后脑勺一巴掌。

酒壮怂人胆,越喝越来劲。邻桌的兵醉得厉害,嘻嘻哈哈没个正行。“听说虞师长马上就要升军长了,一样米养百样人,同人不同命。咱出生入死就啥都落不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边一堆人一听这名儿就心里一咯噔。曾经是盼你盼不来,现在是躲都躲不开。

“谁说不是呢?三个师一块打,人虞师就能主攻,咱徐师再牛也只能和李师一样辅攻。这主攻辅攻分量就不一样,咱难道就比他们差吗?”旁边的娃娃兵小声嘀咕着,怕这有虞师的人能听到,但并未防备邻桌,许是看他们没有虞师的标,反倒让他们也被动成了听众。

“有个好爹就是好啊,一路给你护着,反了都能没事人一样,别人做牛马,人家做将军,改明我也投个胎,捞个少爷当。”

“但我听说啊,虞师拿到主攻权,靠得未必是他老子哦”,一个老兵油子压低了声音,凑在桌子上,悄声说:“虞师座叛乱在先,又不听调令,上面早就想收拾他了,不然不会派那位军长来。好多人都不知道,其实他两不仅认识,恩怨大着呢。”

“你又卖关子了,所以呢?这老子也不行,上头也不行,怎么最后人家就哪都行了呢?”整个桌上的人被他挠得心痒痒,想等下文。

“那位军长是出了名的不走寻常路,之前跟过的副官都是个顶个儿的条顺。懂了不?”

“你的意思是?这不通人情出了名的虞师座,给人找了个小馆?”其他人声音压得更低了,但是止不住的兴奋,当兵素久了,就爱嚼点荤的。

那人一脸嫌弃“军长自己啥样的没见过,要真这么简单另外两个师长就想不到吗?”

其他人还在苦思,一个小兵一脸不可置信“总不可能是……但军长之前玩的可都是姑娘似的小白脸,虞师座年龄都那么大了,硬邦邦的跟杆枪,睡他不得硌掉牙。”

那人一烟杆敲了敲说话人的脑袋,“要不怎么说你没见识。你嫌人高马大硌牙,但有人甚至专号这口。我上个团认识个带我的老兵就是个走后门的,还专走这款,人家说真男人玩着才得劲,高头大马一样骑起来颠颠儿的。那虞师座好歹身条好,模样周正,天天风吹晒比不了那细皮嫩肉的,但人吃遍了山珍海味尝尝鲜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其他人张了张口,一时无言。其实男人和男人在军队早就不是秘密,真打起来炮火连天的,连只蚊子都是公的,士兵们难免互相纾解。男人嘛,兴致起来的时候也就不嫌了,左右都是摸一样的东西。但大部分也就停在这,只有一小撮会往前一步,搞点男女才有的步骤。虞啸卿的模样仪容放在军队里,确实是黑乌鸦堆里的一只孔雀,但谁敢把他往这上面联系?

”这事肯定不会被挑明,我呢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们就随便听听得了,不信就不信,当听故事。毕竟这传出去那是妄议上级,我可不敢。”

其他人也回神了,一个先开口,“我们肯定不说的嘛,再说你消息那么灵通,谁不信你呢?”另一个也接话,“不过没想到虞师长出身名门也搞这个,为了战功可真够豁得出去的。”

那人挑挑眉很是得意,喝了口酒又极下流地笑笑,“能屈能伸,那也是人家的本事。而且你们听说南天门上那200人了吗?死得剩十来个了。里面全是他的精锐和副官。怎么样的好处能让人这么找死?”

“那也难怪嘛,你放我在前线,其他人乌漆嘛黑的,他这样的能给我摸摸不比其他那又脏又臭的好。”角落的这位明显喝大了,一开口就没个样子。“那腰腿屁股,从后面抱着弄肯定有意思。当军长是真好,还能找个师长肏。”

龙文章死死按住张立宪肩膀,不让他站起来。那人腰背僵直,是个要把自己射出去的弹簧。从那群人提虞啸卿,这桌就气氛一顿,但这是个在禅达就绕不开的名,也没人要因为这个怎么样。只是没想到,那边越说越离奇。

其他人中途就开始揣精英二人组的脸色——如果他们骂虞啸卿乌龟王八蛋不得好死,估计炮灰团会一起欢呼,连张立宪都不会拦着,但这样下作编排,那就过了。即便是现在的这个小张营长,也不会允许别人这样说虞啸卿。

孟烦了试探着开口:”这儿忒吵了些,要不?咱换一家?。”

迷龙立刻应着,“成,刚好想我老婆了,咱去我那房子吃一顿,算给弟兄们接风洗尘啊。”

张立宪咬肌紧绷,红着眼盯了会那桌人,起身转头就走。其他人松了一口气,也赶忙跟着。


三、水到渠成

【南天门第35天】

“虞侄啊,好消息,要不怎么说你就是那心想事成的命呢?”消失许久的唐基一进屋就是一派喜气洋洋,“九成啦,九成啦,马上就是水到渠成啦。”

虞啸卿弹簧一样站起来,“上面终于让打了?”

“对喽!”

虞啸卿听完就要往出冲,却被唐基一把拦住了,“你去哪?”

“不是终于让打了吗?三天后又有大雾,美国人的气象监测说错过这次就得再等十天了,我去部署。”

“你看看你,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唐基叹口气。

虞啸卿神情又灰暗下来,“所以还是再等,是吗?好消息,真的是好消息,回回都是这好消息,南天门上的人也死了九成了,是快水到渠成了。”被折磨了这三十来天,他的一颗心上上下下,早就跳不动了。

“不一样,这次真的不一样。”唐基卖关子一样眯着笑眼。

“唐叔,你坐,你喝茶。”虞啸卿扶着唐基坐下,又随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唐基一接,杯子带水凉透了,欲言又止,踌躇了半天索性把茶杯又放回桌子上。“这次是真不一样,你猜谁来禅达了?”

“独立团?美国人?苏联人?难道是老头子本人?”

唐基看他越说越离谱,便截住话头,“都不是,是军长本人。”

虞啸卿眼里又冒出点希望,“所以,他要来领军?是真的要打了。”

“督战,他只负责督战。”唐基说罢,便起身要走。

“你去哪?”

“招待啊。”

“我和你一起去。”

唐基难得一副见鬼的表情,“你不是一向对这些避之而不及吗?”

虞啸卿苦笑一下,“现在怕是只有上峰避我,我哪有避人的份”。说罢,便率先出门,步子快得唐基差点没赶上。

临水小榭,酒菜具备,虞啸卿盯着桌子心里盘算这顿饭估计够禅达普通老百姓一年的米钱。目光扫完又收回去,旁边已是主客尽欢。

“进攻必须在大雾天,才能最大程度避免人员伤亡,三天后的大雾是最好的机会。”

“哎呀,虞侄,军座日理万机,好不容易吃口饭,你怎么还提打仗呢?”唐基一脸你又来了的表情。

主位上的人摆摆手,示意无事。军长本人也是垒着战功一路上来的,虽然比战功更关键的,是他有个顶好的老丈人,但终究和某些尸位素餐的文职有别。五十多还是一副眼如鹰身似铁的做派,猛一打眼倒像四十出头。“无妨,无妨,年轻人嘛”。

“而且请求派独立团辅助虞师第一主力团攻下南天门,我知道独立团……”虞啸卿到底还没到百忍成钢的境界。

“虞师座”,军座嘴边带着笑意,却未到达眼底,“你是想派独立团去搜救南天门上的那群残兵吧。虞大师座号称从不徇私,看来人总不会是一成不变。”

这话有点重,唐基停了筷子开始额头冒汗。

虞啸卿顿了顿,又放低了些姿态,“他们不是残兵,是我们能打下南天门的依靠,此战当之无愧的英雄。”

“听说他们死得剩十几个了,你为了这生死不明的十几个人,浪费独立团这样的兵力,那是要其他上万万人等死吗?人人如此,那还了得。”

气氛彻底死寂。

“这是三个师的大计,若是只为了点雾就贸然行动,和草菅人命又有何区别。打自然是要打的,虞师座就静候佳音吧。”军长说罢,转身就走,只留下一脑门汗的唐基和红着眼的虞啸卿。

“他是故意的,他在报复。”虞啸卿做梦一般呓语,眼里一片绝望的了然。

“不要胡说”唐基几乎有些动气。“不是我说你,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啸卿却游魂似得起身,不顾身旁人说什么,只是步子发飘着走了。搞得唐基发作不能。

李冰悄手悄脚给水壶换上新水,望着虞啸卿的背影怯怯地张了张口,还是打算闭嘴走人,自从那天开始,虞啸卿便彻底与他生分,未曾说过一句话。他背叛了他的师座,后悔又不后悔,只是想念那人曾经的亲近,他要靠着这点想念度过不再有那人亲近的一生。

“李冰!”三十多天以来这个名字第一次被叫响,李冰失手打碎了茶杯,瞪大眼不可置信中又压抑着惊喜,然后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蹲下收拾。

“陪我出去一趟”,虞啸卿做事也不管别人方不方便,话音刚落他就已经迈过门槛,李冰只得两手一空,急急追上去,碎片割破了手,他也无心在意。

“去军长那”,虞啸卿发完号令就索性闭眼养神,李冰惴惴不安偷偷打量他,冰封的河被春天暖化了,碎冰哗啦啦顺着水漂。直到两人在待客室站定,他还是觉得像梦一样。

军长在,军长晾了他们一小时,然后施施然出现,坐在主座上饶有兴趣地瞧着手里的茶杯。

军长不开口,但有人得开口。“军座日理万机,虞某人前来赔罪”。

这话有点意思。军长抬眼“不知虞师座何罪之有啊?”

虞啸卿双眼只死盯地面,仿佛盯的是竹内本人,“独立团的部署问题,是我表述不清,要独立团辅攻最重要的还是这样可以加快进攻速度,那边被改造成了杀人的堡垒,攻克速度越快,伤亡人数越少。树堡乃南天门攻防之核心,难以绕过。”又掏出一叠涂涂改改的纸,“这些都是我们侦查时对日军部署的详细记录,有人亲自爬了那边一整条道,才画出来的,望军座过目。”

军长还是不动,兴致缺缺。虞啸卿也不为所动,只是像汇报一般径直讲下一条。“另外,虞某人曾经年少轻狂,对军座出言不敬,如今战事在即,军座可能早都忘了,但的确是我该道个歉。”

李冰一抖,他想起来了张立宪给他讲过的一桩旧事。虞啸卿二十来岁的时候留洋归来。千金少爷面皮还嫩,却拒绝了家族安排好的职务直接进了兵营从底层干起。那个时候他甚至比现在还眼里容不得沙子,但因家世背景,没人真的会与他为难。他做营长的时候遇上了别的部队的一队逃兵,领头的小子枪都扔了直往城内跑,也不管后面一队日本追兵进了城会如何造孽。虞大少爷自然是要开枪毙人,但被一个手下给拦住了。那手下偷偷耳语告诉他这是某位团长的亲信,心头好的那种。于是虞营长眉毛一抬,一枪崩了那小子的头,光明正大评了句,“人人如此,那还得了”,然后转身走人,带着自己的兵和那队残兵一块灭了那股日军。此后几个月,他的营一直被拖饷拖物资,张立宪因为缺少磺胺差点死于一处贯穿伤。后来虞啸卿一路高升,那位团长也一路高升,两人其实不怎么打交道,但梁子算是结下了。

要不怎么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呢?军座喝了口茶,却觉得对面人道歉的话比这茶还沁人心脾“虞师长言重了,你不过是秉公办事。”想想那人当年几次遇见时的冷眼,任你如何铜头铁臂,最后还不是要低头吗?

“如果日军完全夺回了树堡,进攻必添艰难,所以三天后确实是最好的时机。我是来负荆请罪的,就算您要了我的性命都行,但求军座考虑一下此次进攻。”他终于是抬起头,直视那安逸坐着的身影。

“虞师座又言重了,我要你的性命有何用呢?再说,我要了你的性命,你父亲能放过我?左不过都是玩笑话。”

虞啸卿反而神色相当严肃认真,“您要我的性命,我就自己战死沙场,绝不回来,不用您亲自动手,也不会有人来找您算账。”

军座难得又重新打量了他一次,还是站得跟棵松一样,被炮火熏了这些年,模样自是变了,不过动了情绪的时候眼尾泛红,仍是和当年一样。“我只是督战,真要打还是得你们三个来,到时候必然有一位要统帅三师,亲赴战场,虞师座的命我是要不得的。”

其实上峰已经决定由虞啸卿做实际统帅,派他过来不过是因为大公子想拉拢他,所以送一份军功。此外,他和虞啸卿素有罅隙这件事少数人是知道的,虞啸卿高喊要反最后不了了之,上峰也不想过多追究,但总得敲打几下。所以他嘴上不饶人,实际并未做任何发难,只是这拖一次大雾还是要得的,他本打算等三天后的雾散了就告诉虞啸卿下次起雾就可进攻。

“我只求三日之后进攻,什么代价都可以,只要我有。”这姿态就放得相当低了。

军长有点头疼,他又不是真的来收拾虞啸卿的,上峰的意思是敲打敲打就委以重用,和睦也好对立也罢不过是摸着上头人的心思行事。于是只能晓之以理,“你的心思我明白,但是我们最快也只能是第二次大雾。听闻南天门上的人跟了你很久的,我晓得这样人的珍贵。你当年杀的我的部下,从我是个营长的时候就跟着,但我不也只能舍了吗?回去吧,有些东西就是该没的,不放手也没用。”军长给自己说伤感了,摆了摆手起身要走。

虞啸卿知道三天是树堡里的人的极限,那边电报断了好几天,三天都未必能赶得上,十天就真的只剩灰了。他可以在第二次大雾时放弃进攻,为了等三师之力,为了全线收复西岸,可如今战势已定,他又如何愿意只是因为一些人情错误而空空错过一场雾呢?该没的没办法,能保的死了都要保。人急过头了就会口不择言,“我替您补偿您舍了的”。

一句话说得军长又回了头,眼神极怪异地盯了他一会,才开口,“怎么补偿?”

虞啸卿便茫然了,他开始盘算虞师这些年来攒下了多少钱,但又直觉光钱可能不顶用。

军长看着他那无措的样直接气笑了,忍不住说了些尖锐的话,“我要说要你像我那个手下一样陪我一次,你也能答应?不惜一切代价——喊这个口号的人多了,但没几个真明白这句话。”这样的羞辱便是他已经失了耐性,想让对方知难而退。说罢看了看对方那惨青的神色,头也不回走了。

回去的路上李冰还是觉得像梦一样,但是是另一种梦。这回他连偷偷打量都不敢了,老僧入定势要静成一块雕塑。回去后虞啸卿把内院的人都赶了,他便和小猴在外边门口守着。这一天过得如梦似幻,他在台阶上又当了半天雕塑。后半夜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喊。

“谁是李冰?”来人坐在吉普上,一个少尉,口气却横得跟少校一样。

“是我”,他立刻挺直腰杆站起来。

“虞师座有令,跟我们走一趟吧。”

“……好”。


四、公无渡河

虞啸卿其实一直在发呆,但他这人发呆也不影响气度,旁人就都以为常。他游魂一样在屋子里站立到入夜,然后回魂一般找了处墙翻了出去——正门口有人守,又游魂一样趁着夜色朝一个方向走去。妖孽说自己是招魂的,那他会赶尸吗?他胡思乱想着走了两个小时,知道自己到地儿了。

这回再听人禀报虞啸卿来了,就多了一分惊悚。军座倒是没让人再多等一小时,一分钟后虞啸卿就被请到了会客室里,待左右人刚退下,虞啸卿便开门见山“我答应”。

四下无声,两人大眼瞪小眼,总得有人出声。

“总会打的,你这又是何苦呢?”军座先开了口。

“我有所求,也愿意交付代价,您开口要的,莫不是不行了?。”虞啸卿云淡风轻意有所指,唯有耳朵尖红得滴血。

男人都不爱被这么激,军座自付:早打晚打都是打,他要给我又凭什么不要,天知地知他知我知,他老子还能来提刀砍人不成。于是也直奔主题:“这里卧房内有个暗室,你先去那准备吧”。

虞啸卿径直去了,半点不带犹豫。等军长遣散了守卫,踱到屋里的时候,却是有些哭笑不得——这人直直杵在屋内,誓与衣架比高低。

军长:“你不去准备准备?我倒也不想让你太吃苦。”

虞啸卿一滞,茫然抬脸,可以说是无知到天真。

军长以为他过度紧张,便想调笑一下缓解,“左右和男女那事差不离,虞师座三十有五,男人没试过,女人总试过吧。”

被问的人脸上青青红红一片,还是一脸茫然。

军长:“……”

军长想退了。

多少年都没狂跳的心砰砰没完,整理了一下思绪,谨慎开口:“都没有?”

“……”

那就是都没有了。

见鬼的!怎么能都没有!?

这会遇见雏儿那可不算惊喜算惊吓。

军座:“要不,算了吧。你何苦呢?到时候你要派独立团搜人就派吧。”他真不是来收拾人的!!!

都是长脑子的,虞啸卿最面嫩的时候,他也没动过这些念头——没必要,比他年轻模样好的多的是,谁疯了想得罪虞老爷子。如今对方其实根本不算他的菜,但是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男人嘛,吹了蜡烛看背面,谁来都一样。但现在一样又不一样。三十五岁的师长,三十五岁的雏,说出去谁信?这人应得利落,却是白纸一张,万一事后发现和预想两模两样,崩溃寻死,那他这仕途也得跟着完。一个人想要舍掉重要的,但他自己都不清楚这重要的是什么,这样的人,往往舍完才会发现根本承受不住。他原以为虞铁血是心知肚明前来赴宴,谁承想人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河的深浅就只顾闷头往里跳,反倒让他骑虎难下。

“那三日之后就进攻,军座也答应了?”得,又绕回来了。

“啸卿啊”已经算求着,“你我各退一步不好吗?”。

这话仿佛打开了开关,虞啸卿不杵着了,他开始解扣子!

“我只求三天之后进攻。”声音很轻,咬字很真。

军长太阳穴突突的跳,连带着眼皮也跳,“那就去准备准备吧,卧室里有东西有热水,都是新的,你总得先自己洗个澡,搞点药膏进去吧。”去吧,去吧,知道细节了就该退了,你以为这事挨子弹呢,一闭一睁就完事了。

“进哪?”虞啸卿发问。

“……”

虞啸卿不问了。他突然开窍般一脸惊悚,屈原跳汨罗江之前可能也没想到淹死还得有个过程。

“我是真的不想与你为难,十日之后真能进攻,独立团给你想怎么用怎么用,三师领兵的也是你,回去吧。咱们那点恩怨都翻篇了,十日是给上峰一点面子,你造反都喊了,总得给上边一点交代吧。”

虞啸卿不解扣子了,转身要走。

军长松了一口气。他都没想到自己会退到这个地步。

虞啸卿:“药膏”。

军长木着脸指了一个箱子,心里已经悲愤了,他真不是来收拾虞啸卿的!

外边水声响个没完,再进来的时候却还是穿戴整齐,如果不是头发还湿着,跟平日其实并无两样。

虞啸卿:“药膏搞了。”

军长:“……” 

还是不太一样。

军长:“要不,虞师先行,三日之后进攻。”喜儿逼倒了黄世仁,这算什么事。

虞啸卿终于开始盯着人了,“那独立团以及另外两师的坦克营,特务营,工兵营呢?还有高射炮和坦克,树堡里的人无法像原定计划里一样辅攻,虞师需要更多的火力支援,不然恐怕得伤亡过半。”士兵也都是爹生娘养的,不必要的伤亡能避则避。

军长终于忍无可忍了,“虞师座是来讨债的吗?”

虞啸卿心里一惊,心里只想起和那妖孽的琐碎日常。“你讨债的”,“师座,我要饭的”,“怎么嗡嗡嗡这么烦人?”“饿的,师座。”

故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黄鹤不能一去不复返。

“我只是来要饭的,三日以后,三师进攻,虞师主攻,独立团随我调遣,美国人最新的那批武器我都要了,缺一不可,友军的飞机得随时待命”,说罢,复又解起扣子。下跪求人的事都干过两回,过刚易折就得弯,养家糊口而已。外套解完就开始解衬衣,小张小何他们好像说过那人曾经为了一门战防炮还睡了军需官的小老婆?

军长看着面前的人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叹一口气心又平静了。总是要给点交代的,那就成全吧,他本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今晚退得不少。想死的人谁都拦不住,让他就这样全军尽墨也不能够。面皮又恢复往日的紧绷,只是冷冷指导着“衬衣先留着,脱裤子吧,药膏用够了吗?”最后一次了,知难而退吧。

虞师座的耳朵生来就是和所有人的嘴作对的,这次倒是听话。手一停就开始解裤带,但哆哆嗦嗦半天,怎么都解不开。


五、落子无悔

李冰跟着上了威斯利,一路上心跳快得没有章法。终于下车进了院子,看到虞啸卿坐在会客室里和军长喝茶,腰杆和以往一样笔直,才松了口气。上前叫了声,“师座”。

虞啸卿还未开口,旁边的军长就先和和气气招呼着,“你是…..小李对吧。你家师座身体抱恙,我想派副官送他回去休息,但他点名要你接,那就有劳了。”

他这反常的客气反而让人胆战心惊。李冰赶忙应道:“多谢军座关心,这都是我分内之事。”

于是军长便不再看他,起身拍了怕虞啸卿的肩,长辈关心晚辈般叮嘱:“你的兵来了,回去吧,好好休息,让他多扶扶你。”

虞啸卿低垂着眼让人看不清情绪,开口有些沙哑地说:“啸卿明白,只是希望您能言而有信。”

军座居然也不计较他这话,只是带点调侃:“虞师座这般姿态,如何能不心想事成呢。”说罢就离开了。整个屋子一时之间只剩下虞李二人。

“师座”,李冰惶惶开口。

本以为虞啸卿会起身离开,却没想到那人只是抬抬脸,命令般说:“扶我起来”。

李冰伸手,却在看到对面人脖颈处的痕迹时彻底僵住,脑子轰得一下直接耳鸣。

回到师部时,已是凌晨四点,明知道等会就能出太阳,可一天之中最浓稠的黑夜还是让人喘不过气。

“打点热水”虞啸卿一进院子就直接发号施令,头也不回径直往卧房走。李冰只得自己悄摸着去烧了热水,这些杂事自然是有人专管的,但是此时还是他全权负责为好。洗澡水备好后,他又去医药箱里拿了点药膏,紧张地揣进裤兜里,再去到卧房时,虞啸卿人已经在浴桶里。虞大铁血号称绝不做掩人耳目之事,他不尴尬,那就只能别人尴尬,尴尬的人进屋后就呆滞了,一动不动站得笔直。

虞啸卿湿着头发出来时已经换好了衣物,干干净净一整套。他虽然平日就有洁癖,但今日格外干净,几乎可说是一尘不染——一天洗了三回澡,哪里还能脏?

“去睡吧,别告诉副师座。”后半句话有点犹豫,但说出来就有千斤重。

李冰脚长根一样立着,在对面的人终于忍无可忍要发飙前才攥着药膏放到桌子上。

一巴掌疾扇过去,虞啸卿自己的手掌都生疼,他老扇人,却很少这样裸手,棉质的白手套有时比长条的横藤还要骇人。

雕塑挨了巴掌也是雕塑,“我此后只对师座唯命是从”,李冰没头没脑来了一句,然后脚跟一并,敬了个礼转身就走。

这话他说过一次,在加入虞啸卿麾下的时候。一个不通人情的学生兵,自然会有很多老兵油子看不惯,一次他又被几个人找茬围殴,四周的拳脚刚落下就停了,犹疑着睁开眼,那人拿着马鞭,天神下凡一样站着黑着脸,几个挑事的老兵吓得尿了裤子。

“违纪斗殴,欺压同袍,张立宪,一人十军棍。”

年轻的副官领了命赶紧去办,立着的枪向前走了两步却弯了下来,俯身打量了一会才开口:“你是那天自己来投军的那个学生兵?”

傻了眼的李冰呆呆望着人,忘了点头。来人却不计较,“不错,做我的勤务兵吧。”又立回一杆枪,转身要走。

“营座!”回神的人急急忙忙立起来,挺得笔直,惹得龙行虎步的虞营座也扭头看他,“我此后只对营座唯命是从!”,李冰迅速地敬了个军礼,全身都僵,全身通红。太阳的炽热无人能敌,昆仑山的千年寒冰都给你化成绕指柔的春水,更何况他这快河冰。

虞啸卿眉眼一弯,轻点了下头就走了。从此,小张副官身边又多了个小李勤务兵,待到小余小何也加进来,他们便跟四根柱子一样永远立在那人的身后。虞营长,虞团长,虞师长,还有他的四大金刚。

房柱一断,屋子就得塌,这是必然。他的师座弯过一回腰,给了他新生,从此他学着也把自己立成一杆枪,他想帮他的神顶着要掉的天。然后他走了,走前还帮旁人砍了剩下的柱子,他的师座便只能彻底地弯下去。

那日之后,二人的关系表面上恢复如初,他的师座又继续李冰李冰地使唤他。一次彻夜未眠熬昏了头,虞啸卿开口就道:“张立宪,军部今天来消息了没有?”

“……”

李冰:“报告师座,暂时没有”。

后悔吗?不后悔,他不愿看着他的师座失势上军事法庭。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六、如影随形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笑话,时间最是无情,若非芳华早逝,管你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艾发衰容,皓首苍颜,无人能逃。

军长也曾年轻过,年轻力壮,生龙活虎。越知道年轻是什么样,便越明白自己的衰老。旁人恭维他钢筋铁骨,如若不惑。他却最知这是假话,五十而知天命,知道了就回不去了。他真正四十不惑的时候,从不担心自己的老去,无论是作为将军还是政客,他都足够年轻有为。不知从何时起,他便鬼缠身一样不顺,熬夜会头晕眼花,路走多了会疲惫,那事上也体会到了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久而久之,他便知道,自己真的老了。

可是这衰老也是有限的,看着眼前人半天解不下一条裤带,手上青筋毕现却又哆哆嗦嗦,他的内心便很愉悦,“虞师长心不诚啊。”

这声音刺得虞啸卿一抖,他索性闭上眼睛,手一动一松,蛇一样咬住不放的皮带就掉在了地上。他倒自觉,不等人催便开始脱骑裤,待到下身只剩一条军用裤衩的时候才停手,光着两条长腿站在地上任人打量。

他闭着眼,看不到对面的表情,只听到那人吭哧笑了一下,“去床上跪着吧,我个老头子可抱不动你。”

虞啸卿蓦得睁眼,面无表情走向了那与其说是床其实更像榻的地方,上去后便以后入承受方的姿势跪好,手也撑着,身后人因为他的上道格外惊讶。没吃过猪肉不至于没见过猪跑。不管是当年在美国留学,还是后来在军校,虞少爷都撞见过几次类似的事,也有人意图不轨但行事未果,因此他虽没有真刀实枪的经验,对于此道也并非一窍不通。

他没碰过别人,也极少碰自己。并未对此有什么芥蒂,只是一贯不允许自己有太多享乐安逸。谁都知道虞大铁血极少坐着——国难当头,岂能坐视,自坐着吃米粉却被人贴了这字条,就再也坐不下去。国党从没有将领能和他一样真的跟士兵同吃同住,每日只吃两顿,吃得跟士兵一样,以便把握他们的体力,又每天只睡四小时,比普通士兵还少。卧薪尝胆,享乐安逸了那还能叫卧薪尝胆吗?上峰无战意,他便对自己苛刻,一坐就想吐,一快乐便想国难的苦,敲打着自己,千锤百炼,把自己的一切轻松舒服的都视为罪过,跟这些比起来,禁欲的严格也不算什么。虞师座从不觉得为了大事而放弃床事有什么问题,亦从未想过要成这大事居然有朝一日得靠床事。就如在南天门一事上曾经对上峰的信任一样,在部分事情上他总是因为想得太少而失得极惨,自找的,自寻苦吃。

军长站在床边,一把扯掉面前人下身最后一点脆弱的布料,跪着的人便止不住地发抖。高度刚刚好,眼前一副细腰窄胯,屁股上却有点肉,不见天日的部分意想不到的嫩,常年被马裤包裹的蜜色臀腿摸上去绵绵滑滑,一路顺着大腿往上摩挲,待揉到会阴处,手下的人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此情此景,平日需人伺候许久才唤起的小兄弟居然自己立起来了,军座眯了眯眼,食指进去了一个指节,入口处的软肉异常湿腻,果真抹了足量的药膏。

虞啸卿浑身肌肉一紧,又深呼吸着努力放松,身后的人感受到他的配合就更愉快了,食指毫不客气尽根没入,中指又塞进去一个指节,里面已经是涩得动弹不能。别看润滑够多,真往里走,还是远远不够,未经人事的地方本不是这样用的,到此已是大限。然而他是来服侍人的,不是被服侍的,军长手指被蠕动的软肉夹得舒服极了,索性开始进进出出。身下人瞬间没了声响,许是刻意闭气,几个来回,中指也全进去了,两根手指便在穴里撑开扩张,草草做了几下,便换上自己的家伙,打算真刀实枪。

虞啸卿被两根手指撑着,只觉得异样的疼,但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种毛骨悚然感,仿佛有人剖开他了他的肠肚在触摸黏膜,他从没有这样赤裸过,心肝脾肺都露在空气里任人观赏。好不容易熬到两根手指出去,后头却换上了别的东西,他就知道,原来淹死竟是这般不好受。军长年轻的时候一定给过很多人快乐,那东西涂抹了些什么,在入口处试探着蹭了几下,便刀劈豆腐一样插了进去,只进了一个头,虞啸卿就再也闭不住气,胸膛像风箱一样喘得不成样子,那处似乎连着心脏,稍微动动心脏便被扯的生疼,他两股战战几乎跪不住,又硬撑着让自己保持原样——一条待宰的鱼,在屠夫结束前不能离开案板。

军长被他夹疼了,嘴上说着“啸卿,放松一点,别怕别怕”,动作上试了几次都前进不能,便缓缓要退出,手也轻拍拍他的腰,像是在安抚。尔后,便在他松一口气的间歇,一捅到底。虞啸卿瞬时惨叫了一声,前头的泪和后面的血一并流下。恍惚间只听后面的人说:“你看这不就进去了嘛,进去就好了”,说罢,便利用这鲜血带来的额外润滑,大开大合,捅得人喘个没完,进气多出气少。喘着喘着,竟带上了哭腔。天下独一杆的枪弯了腰也得被作弄成这样,多有意思。

虞啸卿回不了也不想回话,后头于他而言就像钝刀子割肉,割得还是最最敏感的心头肉,珍贵藏着再多年又有何用?保存得小心翼翼,毁灭起来只是一瞬的事。秀丽江山,风景如画,秦淮河边的歌声见了多少月亮;玲珑剔透,广夏细旃,耗尽心血呵护的一切一旦失了保护,便被入侵的野兽毫无怜惜尽数摧毁。越精致的越要毁成废墟,越娇柔的越被残忍蹂躏。九一八后,一退再退,人能走,河山却带不走,于是一边向南,一边回看北方的烟雾,长沙城都被打成了粉,他来到了禅达。南京,六朝古都,心痛也无用。那是你的无价之宝,你的关山风月,落到了他人手里,又怎能指望对方善待。

屋子里只点着一盏蜡烛,他在黑暗里呆久了,就忍不住瞧那光明处去看,一抬眼,龙文章果然在那,一言不发。

这次的龙文章坐在烛火的阴影里,虞啸卿看不请那人的表情,却直觉对方在看他。

‘看什么,看我掉到什么份上?’心里想着,也没说出口,本尊不在,说给谁呢?

第一个龙文章是在第二次大雾的两天后出现的,他苦熬一夜,一抬头却发现那人不知何时竟在灯下望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跟狗肉一样——听说狗有阴阳眼?平日嘻嘻哈哈的人一但不笑就格外凛冽,你见过他有多热就知道他现在有多冷。

“兄长”,哑着嗓子开口,心却乱得没有法子。

“师座不是说两日之后就来吗?”声音也是冷的。

虞啸卿如坠冰窟,徒然张口却不知该先说哪句。

对面的人自顾自继续,“师座不是说第二次大雾就来吗?”

虞啸卿只觉得脸上一抹温热,对方又开始委屈:“你两次都不来,第二次大雾过去两天了,所以我来了。”刚想回答什么余光却瞟到了侧面的东西——一只刚刚抚过他的面颊的手,湿漉漉的,皮开肉绽,滴滴答答流着血。他抬眼想询问,面前已是一具糅尸,青紫的皮干巴地贴着骨。

“师座”,尸化成这个样子的尸体居然还能动,“几时能来?”于是下颌骨松动掉了下来,尸体龙文章毫无察觉,继续重复,“师座,几时能来?几时……能来……几时能来?”最后舌头也掉了,才安静下来。

虞啸卿想舒一口气,却感觉有东西贴着自己的耳侧,“师座,几时能来?”他僵硬着转头,发现那尸体已经贴在背后,没了舌头的牙床开开合合,不知是什么在出声。

“师座,师座”最后被李冰叫醒的时候,虞啸卿已经是大汗淋漓。

李冰:“您梦魇了”。

虞啸卿不做回应,只是站起来要走,却腿软得怎么都站不起。

几时能来?他去不了,龙文章便来了。


沾血的龙文章站在日光里看着他,笑眼盈盈,手一碰,脑袋就咕噜咕噜滚到脚边,还是笑着,“师座,几时能来?”嘴角咧到耳根。不沾血的龙文章蹲在床边看他,狗一样眼巴巴献宝,从棉絮样破洞的胸口硬挖扯出一颗心,扑通扑通,“师座,几时能来?”三十多天,度日如年,无数的龙文章心疼他苦熬,变着法地演戏逗乐。去军部开会的时候,剖腹扯肠子的龙文章捧着一串血乎的白绳子若有所思盯着他,热腾腾白花花的肠子,里面没食啦!第二十天,怒江边的龙文章羞涩扭捏看着他,师座师座,十个两天啦,我给你变个戏法,于是他再抬头,慎卿腼腆地望着他,脖子上喷涌着血,他注意不到疼似地摸了摸,沾满血的手向前讨抱,“哥,几时能来?”

虞啸卿害病一样发抖,牙齿咬得咯吱响,来,来,来哪?跟他一块出来的都要死绝了,来阴曹地府陪他们。

他恨不得砍了这人,但是砍不了,也砍不着。第二次大雾放弃救人的时候他就丢了自己的魂,所以龙文章的魂下了南天门来陪他,闹腾,不死不休。

‘你这次又要怎么闹?给我看你的断头?剖肝挖心?还是川剧变脸?又变慎卿?这次变小张吧’他看不着人的表情,所以只能胡思乱想,疼,真疼,心疼,身上的人却还是不满意,加快速度撞个没完,疼,身子也疼,都是自找的。

第一次听到条件的时候真真震惊,从没人敢对他动这个心思,就算知道对方只是蓄意羞辱,还是回不了神。回去的路上出奇的静,被战火烧焦的土地雨后也能开出花,一转头龙文章果不其然坐在旁边,师座师座,那人注意到他的视线便来劲了,你看你看,头盖骨上一个大洞,里面插满了花,好看吗好看吗?花枝下的脑髓红红白白,随着车动在头颅里摇摇晃晃。只顾开车的司机和只顾装雕像的李冰便错失了一个欣赏的机会——虞啸卿坐在雨后花香中眉目舒朗笑着,他似想起什么难得的快乐事一样,连胡子尖都带着笑意。蓄意羞辱,那就是想逼他知难而退,越是如此,越要前进——迎难而上。要就好说,哪怕是不想要的要,要就给他,让他羞辱,让他答应。没得到日常呵斥的龙文章歪头看了看他,瘪瘪嘴消失了。


七、合浦还珠

军长到底是上了年纪,开头如何盛气凌人,十几分钟后也就该歇火了。后脊骨上一阵颤栗,他便两手钳子一样掐着薄腰,最后几下冲刺又把人逼得惨叫,才射了进去。许久没有这么尽兴,高潮后反应过来时,被掐了许久的腰侧已留了青紫的手指印。他抽出来,安抚似得摸摸对方的背,身前的人便如大厦将倾一样侧倒下去,从不打弯的身子虾米一样蜷着,双目失神,全身肌肉止不住抽搐。他不多管,草草清理了下自己,便也躺上去,眼观眼,鼻对鼻摸着对方的脸。平日冷峻的线条此时都乱了分寸,眼角发红挂泪,头发也被冷汗打湿,贴在额头上,嘴唇微张,下唇印着牙印沾着血,唯有挺直的鼻梁一如往昔,给这张脸守住了点无济于事的尊严。肉贴了肉心就软了,他本意是例行公事泄欲了事,所以全程直奔主题,连那人的面容也不多瞧。此刻灯昏人暖,竟生出了几分缠绵的心,手指轻碰对方的唇,看那人伤口发疼时眉眼微蹙,心下一动,便伸手按住对方的后脑勺,俯身吻了过去。本来还在抖的人霎时僵死,眼睛瞪大了盯着人,里面尽是无助和茫然。

军长察觉到了对方的异样,也不停止,只是边舔舐这今日饱受折磨的嘴唇,边在腔子里笑了下,“干嘛这样的眼神,没做过吗?”

“……”

军长自己先回了神,可不是没做过嘛!战火炮制出来的百炼成钢这方面却是一片空白,这会倒不觉得惊悚,只觉得更有趣,“啸卿啊,床上的事,不是那点就完了的”,边说边解了对方衬衫,手指抚上露出的胸前连捏带揉,又强行伸了舌头撬开对方的牙关。于是软的揉硬,硬的舔软,下身竟又破天荒蠢蠢欲动。

虞啸卿感受到腿边有什么热腾腾的东西在顶着,只觉如坠冰窟。他的万分心理准备到刚刚被内射已然用光,本以为磨难终于结束,却发现淹死后还能被拉出来鞭尸。他见过别人亲嘴,虽然一向对风花雪月不感兴趣,但暗暗觉得那爱的人才做的事,属实是最大门不出的小姑娘才有的幼稚心思。胸前两点被揉硬捏肿,生平从不觉得有什么用的东西此刻敏感万分,被人一碰就让他发抖想逃。身上的人却越发来兴,吃完嘴后又抱着他的长脖子一通乱啃,然后往下一退,含住了一边乳头,咂得作响。跪着的那会是疼得直喘,现在不疼了,却更难受。冷汗浸透的身体暖流一股一股涌过,身子越热心就越冷,“别”,这惊慌至极的声音居然是他发出的。

师长听到他开了千金尊口,体贴得抬头瞧他,“别什么?”

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止不住地打颤,“别……别”像个故障的机器。

身上人不理他,继续埋头啃食,手掌暧昧地滑到他的臀腿上摸了又摸,甚至好心揉一揉他从开始就软成一团的性器,军长知道什么老当益壮都是唬人的,他现在的情况就算硬了也绝不可能做二次,于是越发来劲,在虞啸卿的全身又舔又咬,仿佛嵌进皮肉的牙齿便可泄欲一般。身下的人腰腹紧实,没有一丝赘肉,摸起来却又软又暖,哪里被舔都能喘成一团,像个蚌壳一样反射性想缩,又咬着牙不缩,只把内里的蚌肉露给他,任君采撷。聪明人做事就是上道,方方面面。

虞啸卿牙关咬了又咬,被人在啃到大腿内侧的时候,终是忍不住泄了劲,哭了起来。他本不是个忍眼泪的人,今日一忍再忍,已是被逼到极限。一只手掌暖暖地贴上来,摩挲着热泪浸过的眼角,手的主人也贴上来,头又埋到他的颈窝里,缠缠绵绵。又两根手指撬开他的牙齿,捏着舌尖揉揉又捅进嗓子眼里。于是声音便再藏不住,呜呜啊啊溢个没完。

往日都是他安静静看着龙文章闹腾,今日他这边热闹,龙文章倒没声了。‘ 兄长,我的团长,我的兄长’。那人却还是不理他。’兄长,兄长,你在生我的气吗?两日,两日,这次真的是两日之后。’他顾不上自己呜咽哀叫的躯体,只是魔怔一般瞧着烛光那处,心里念念叨叨不停,他得念,不然不得活。直到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这次的龙文章还是一反常态沉默着,一言不发。

身下的人突然没了动静,军长心里一惊,探探脉搏,又松了口气。可以了,见好就收。春宵苦短,总得结束。趁着烛光最后看了看人,摸摸自己留下的痕迹,那人果然悠悠转醒,醒了再见他,眼里已经带着惊恐。他也不想多做为难,起身自己收拾完毕,便柔和开口:“虞师座,回去吧,三日……不对,现在是两日之后,一切按你的意思办就是了。我让小徐开车送你。”

那人嗫嚅了什么,他没听清楚,以为人还未清醒,便又重复了一遍,虞啸卿撑着坐起来,声音大了很多,“让李冰来接我”。说罢,便起身穿衣,干脆利落,也不管红红白白顺着腿流,穿戴完毕,大麾一遮,就率先出门。龙行虎步,还是挺得跟杆枪一样,倒让别人看了替他疼。


吹角动行人,喧喧行人起。

笳悲马嘶乱,争渡黄河水。

两日之后,怒江之畔,三师竞发。南天门,终于是回来了。

两个时辰后,独立团团长米奇发来电报:已达树堡,堡内幸存13人。川军团团长龙文章,特务营营长张立宪都还活着。

他便站在刚修好的行天渡旁,又一次看到了龙文章。

剩下的人跟着他们的团长一起,将宽宽敞敞的桥放置一旁,背着装满乒乓球的背包渡了江。虞啸卿谙熟怒江水文,站在浅滩上等人来。兄长,兄长,你总算来了。他终究没上成南天门。

只剩半张脸的张立宪跟在后头,这孩子从没有过这样阴郁的表情。

张立宪晦暗地盯着他的旧神,“小何说:’虞师座万岁’。”他在恨他。

待人走空后,虞啸卿还是站着不动,李冰在旁犹豫要不要上前,那人却率先大步上车,“去西岸!”

寸土不让,分秒必争。猛虎出笼,便是要咬碎豺狼的喉咙,竹内连山率残部逃往铜跋,西岸也回来了。


八、迷龙第二三次

九、李冰

无知是福,难得糊涂。李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只着单衣,浑身冰冷。他要把自己冻回一块寒冰,终年不化,无知无觉。但是现在他不能无知无觉,反而得调动所有感官万分留意一切动静。寂静无声,最是适合梦乡,他不能睡,便被这寂静万箭穿心。屋子里一片黑暗,他静静坐着,感到自己应该是被活埋了。

军长是入夜许久才来的,虞师座——马上就会是虞副军座,收复西岸,金戈铁马,不畏生死,弹片穿胸过也重伤不下火线,而今终于归来,上级自是要来慰问一番。寒暄刚毕,大雨倾盆,军长便同副官一起得留宿师部,巡逻站岗的被派去大门外守着,李冰和小猴在外院值班室过夜,以备长官有需。内院便只留了军长的徐副官一个,应当的,应当的,军长深居简出,不爱见生人。

隔壁屋的小猴毫无动静,许是睡死了,李冰没睡,也必须装睡——军长留个宿而已,紧紧张张一夜不睡岂不惹人怀疑。他便死人一样坐着,走马灯般胡思乱想。几次?三次。为了南天门一次,为了一个敢死队的兵居然两次——迷龙自己可能都想不到,保他的命居然比克南天门还贵。不能再有了,不能再有了,前两次后,一向从不受重伤的虞大铁血差点一命呜呼,再弯几次,就算虞啸卿不想折也得折,拦腰斩断,无力回天。

后悔吗?不悔吗?……不悔吧。

天光熹微,军长便走了,长官百事缠身,雨停了自然该走。李冰嘱咐小猴好好相送,送完顺便去把军饷给祭旗坡带去。又让其他兵仍在大门外看守——虞师座身负重伤,歇息半日。零零碎碎都妥当了,他一关门,才露处紧张的神色,打了热水急急去屋里找虞啸卿。

屋里没人,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地上是床上也是,顺着地上的滴滴答答寻过去,虞啸卿站在池塘边上,皱着眉头,似乎在想这怎么不是汨罗江。

李冰头皮一炸,吓得魂飞魄散,“师座”小声唤着,“师座”,直直跪下,“别“,吐到最后一个字已是气若游丝。

虞啸卿倒很冷静,”大早上的发什么疯?”路过时扔下这句话,便率先回屋了。李冰失魂落魄站起来,一脚深一脚浅晃荡着跟上。一进屋,虞啸卿看着他那军容不整的样子就要发作,他却率先一步膝盖砸在地上,一手拉着虞啸卿的裤腿,满脸泪痕。

虞啸卿轻轻叹气:“起来吧”。

那人却还是跪在地上,两手一伸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一个人做了错事,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罪孽有多深重。他刚刚差点失了他的神,他的全世界。

虞啸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哭吓了一跳,回过神想抽腿却在看清对面人的脸时卸了劲。李冰的脑门死死贴住他的膝盖,双手也紧抱着他的小腿,张大嘴闭着眼,泪水淌个没完。他哭得没形没款又撕心裂肺,仿佛死了小狗的心碎孩子。

他也确实是个孩子,从孩子时就跟了他一块打鬼子。张立宪很显眼,何书光爱撒娇,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而李冰总是人如其名,木楞着脸只是跟着他,在其他兵一块疯闹的时候也只是站在一旁。他有时候会因此而想起木楞着脸在各种社交宴会上的自己,所以总是心一软,把那孩子招呼过来揉揉头发,于是那张脸上就会带着亮晶晶的吃了糖一样的开心。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长大了,越来越沉默寡言,他不会像小何一样无宠也要横三分,没有了虞啸卿的招呼,他就只是继续站在旁边,只是在看,然后在沉默中远离了所有人。

虞啸卿叹了口气,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李冰的背叛——他不能替那些死去的人随意原谅,但他现在太累,连喘气的力气都要没了。一个月前这些孩子还叽叽喳喳在他身边,而今其他人生死离别,他不想再跟唯一一个留下的对立。伸手摸了摸对方头发,那人却只是一顿,还是哭得停不下,他就索性把手放在对方肩膀上轻轻停着。你错了,但是留下吧,我不赶你了。

十、昏迷(第四次)

十一、唐基

军座一见唐基,立刻开口恭喜:“唐副师座啊,好消息,我刚给上峰发完报告就得到指示——明日就能开打,虞师为主力,徐师李师辅之。这段日子辛苦款待,听闻你辅佐虞师座多年,如今也可算拨得云开见月明了。”

唐基看他和和气气,一改日常倨傲之态,虽心有疑惑,但还是立刻堆满了笑脸,开口就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承劳军座从中协调,虞师上下感激不尽。”说罢,又放低声音,“这段日子辛苦您了,我这个虞侄啊打起仗来精明,但待人接物确是有些愚钝,难免招待不周。我已备好酒菜小曲,还望军座今晚赏脸来用。”

“我看就不必了”,军座笑模笑样看他,“军务要紧,我不过是分内之事,终究是虞师本身作风严明、训练有素,足以担此重任。更何况……虞师座的款待我已受过,就不必再多做劳烦了。”又意味深长眯起眼:”都传闻虞师座醉心戎马,不通人情世故,我看未必如此。唐副师座真是慧眼识英才啊。倒是我们这些人之前眼拙了。”说罢,不等对面人回复,便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转身出门上了车。

唐基僵在原地,惊疑未定但不敢多想,问清虞啸卿所在后便匆匆忙忙去寻人。待到卧房看清那人模样,再难以置信也变成了十分确信。惊怒交加,想也不想上前就是带风的一巴掌,虞啸卿还没什么反应,一旁站着的李冰倒是吓得不轻。双膝砸地喊了声“副师座”,尔后又愧疚万分低下了头。

虞啸卿声色如常,抬眼定睛望了一会,又垂眸叹口气,叫了声“唐叔“,算是回应。

“别叫我叔,我担待不起,你知道我刚刚遇见谁了吗?”唐基恨恨开口,眼神冒火,胸口起起伏伏喘着粗气。他是万年的老狐狸,端的是八风不动,平日里就算发火也是三分真七分假重在演戏,现在这般失态,是真真正正动了怒。

“我只是……别无选择。”虞啸卿已经大抵猜到了前因后果,便轻声回答,避开了对方话锋。

唐基却像被这话扎到一样,怒火更甚,“别无选择?不!你有选择!整个虞家给你撑腰,你比谁都有选择!只是你看不上这些我们眼巴巴递来的选择,把它们当废纸一样踩在脚下,团吧团吧扔了。”说罢一掌拍在床柱上,深吸几口喘匀了气,又痛心疾首开口:“虞侄啊,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受不得半点委屈呢?上峰不过是让你多等几天,你就这么按耐不住,赌气如此作践自己?!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半点一军之长的样子?”

虞啸卿抬眼望着唐基,几乎有些伤感,“唐叔……你其实比谁都知道我这不是故意赌气,也并非受不得委屈……你总是四两拨千斤,轻飘飘几乎话就把我描述成不听话的孩子,即使你知道根本不是那样。”

那眼神像钉子钉气球,唐基的盛怒泄了气,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顿了一下才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南天门上那些人,可是你想给,也要看人家想不想要啊。如果小张小何还在这,你信不信他们定会以性命相逼阻拦……”

“他们不在了!”虞啸卿声音颤抖着直接打断了对面的话,一字一顿“张立宪被毒气重伤,危在旦夕,何书光为了打光最后一颗子弹,以身殉国。”

唐基皱眉“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老百姓家家户户谁不死人,怎么偏你虞师的精锐就性命金贵死不得呢?”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我虞师的精锐命不金贵,是死得的,而我虞啸卿的命也不金贵,也是死得的……既然命都不金贵,那别的就更不金贵了,能用则用,我心甘情愿。“

唐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眼前红着眼尾固执望着他的虞啸卿,感觉自己像从没有认识过他一般。

他之前就觉得自己的老友教儿子哪里都好,但就是教授一些大道理的时候太过严肃,搞得虞啸卿信以为真。从古至今,十个军人有八个说自己崇拜岳飞屈原,谁会当真?权势名利才是永远的风向,场面话不过客套而已,连曾经心怀报国之志的虞父自己都不能免俗。可唯独这虞啸卿是个死脑筋,给他个汨罗江他是真敢往里跳,满脑子的杀身成仁。岳爷爷最后可是被自己人弄死的。自古以来功高震主枪打出头鸟的例子还少吗?

虞啸卿是他教出来的,猫教老虎要留一手。以往这个火药桶再暴跳如雷,哪怕是在怒江边上拿枪顶着他这副军座的脑袋要毙人,唐基也觉得一切尽在掌控。但是现在他发现比暴怒的虞啸卿更可怕的是沉默的虞啸卿——默不作声但是早有主见,必要时哪怕是胳膊腿都能剁了扔出去。对付上吊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别拦他,等他吊上去再放下来。这个道理唐基懂,虞啸卿更懂,所以为了不让别人放他下来,他直接挥刀斩头颅,如此,管你吊着放着都无济于事,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慈不掌兵,他这虞侄对别人狠,对自个儿更狠。

“你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但你可知人言可畏?这件事他能给我说就能给别人说。就算你一路升上来靠得是军功,但只要这件事传出去了,你那些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就会被统统忘记,人家会觉得原来你所受提拔皆是通过此径,到时候虞家的脸面何存,你父亲的颜面又何存?!”唐基果然搬出虞父。

虞啸卿仍是冷静自持,开口却是咄咄逼人,眼里还带着几分孩子跟大人讨赏一般的笑意,“他是聪明人,知道若谣言坐实那便是千斤重量,不会自找麻烦。他不承认,无论何种流言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空穴来风。不去理会,日后自会消除。”“更何况这一次虞师拿到主攻权,若是能一鼓作气,攻克南天门,此等军功相加,虞家自会蒸蒸日上。这般好事,唐叔该跟着高兴才是。”

“你!”唐基看着面前那人,指着对方的手抖了半天也没抖出个下文,最后索性一甩手背在背后,满眼哀痛“我看出来了,你对自己是真心狠,旁人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而你仿佛跟自己有仇一样,不捅个百八十刀不甘心。可是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你父亲想想啊。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若是知道你如此,他该有多心痛。”

老人的心疼是不作假的,虞啸卿看着唐基的满头白发,内心一软,缓和了语气,“唐叔,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我已经杀死了我父亲的一个儿子,不会再忍心杀了另一个的。慎卿为江防而死,被一母同胞的兄长劈了都毫无怨恨,对于此事我有痛但无悔。有些东西总没有性命珍贵,我的亲生弟弟为了战事连命都没了,现在轮到我该牺牲点什么了,我又岂能推托。“

唐基哑声,彻底无怒也无话了。对于虞啸卿斩杀慎卿这件事,他和虞父说毫无怨言是不可能的。所以商量再三,还是觉得得好好磨磨这孩子,不能由着他胡来。这次本该是一石三鸟。于公,虞家又增战功,虞师得到了资源无数,羡煞旁人,就算最后不是主攻,但是功绩属谁上面自会门清。于私,可以借机杀杀虞啸卿的性子,将来要接管家族的人怎么能如此顾前不顾后。此外,如有机会,还能一举解决龙文章这个祸患。虞啸卿发电报为南天门上所有人平升一职那日,他本以为水到渠成木已成舟,却不想这人宁可鱼死网破到这般地步,一招釜底抽薪,让他难以招架,满盘皆输。

唐基沉默良久,低眼看到虞啸卿坐在床上陷入呆愣,肩膀略不可察地发颤,不敢也不忍多想。骄傲里泡大的孩子,宁折不弯,现在却甘愿把尊严踩在脚下,碾碎给旁人看,教他如何相信?人都是偏心的,乱世之中无奈沦落比比皆是,若是遇到旁人如此,他也不过是跟着遗憾几句,可这旁人要是换成了虞啸卿,于他也是抽筋扒皮的痛。孩子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那就只有可能是给旁人带坏了。唐基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想上上那传说中的南天门,然后在龙文章当年从缅甸回来未过江时就毙了他。

“你缓缓吧,有什么事叫李冰,就算不为你自己也为虞师着想,别硬撑着。”木已成舟,日子还得继续。

但那神游天外的放空者,却如梦初醒般回神。

“唐叔”,虞啸卿在背后叫住了他,犹豫了几下便像落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小心翼翼发问,“明天真的能打吗”?

看着这人怔怔的样子,唐基心知他这是失得狠了,就剩一口气吊着。这样的人你再跟他绕圈子,说不定他真会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转头一枪崩了自己。他苦笑着轻声安慰,“能打,绝对能”。他是真怕了虞啸卿。